Author: 大學、客庄與老街
•2023年6月20日 星期二,上午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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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攝影師--劉安明

羅烈師


透早我去美濃翕彼號洗衫褲彼个,伊彼號查某人攏會加我戽水;我這个翕了,就用客話回倒轉去。(她們叫一聲)阿娘喂!我笑一下講:「沒做陣來去食早起」按呢啦!

……劉安明 2019

真藝、寫實主義與60年代

本選輯挑選了劉安明(1929-20221960年代為主的作品,從劉安明的「真藝相館」(1955-1980)得到靈感,命名為《真藝.劉安明攝影集》,向那個寫實主義的時代致敬。


1960年代是冷戰對抗及其反抗的日子,對於臺灣而言,1960年六月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臺,標誌了這個時代高峰的起點;隨後的美援與經濟發展,臺灣成了極權而逐漸繁榮的反共前哨。與此同時,全球各地發生著此起彼落的學生運動與抗爭,而《野鴿子的黃昏》王尚義1963英年早逝,也正代表那反抗年代的苦悶青年。然而,對於戰前出生、受完日文教育且近乎成人的攝影師們而言,1960年代的臺灣顯然另有脈絡,而這脈絡正是以日文為知識媒介的日本攝影潮流。

二戰後,日本百廢待興,現代主義攝影之父木村伊兵衛(1901-1974)的鏡頭捕捉了傷痕累累的社會,那沉重目光下的畫面,格外觸動人心。這種寫實主義藉由日文攝影書籍及攝影社群,很快地影響了台灣。然而日本是戰敗國,國土更遭兩顆原子彈轟炸而成為永恆傷痛;台灣人並不背負這傷痛,所面對的寫實世界不同於日本,可以視為是日本寫實主義在台灣的延伸與轉化。

1963年前輩攝影師鄧南光(1907-1971)等與發起設立「台灣省攝影學會」,而1965年「屏東單鏡頭攝影俱樂部」成立,劉安明是要角之一,許多作品就是在這個社群中完成的。

青年劉安明

1960年代,三十四十的劉安明,正式踏入藝術攝影的年代。1955年他開設了相館,而在那之前更是有十年以上的相館工作經驗。受寫實主義的啟發,他走出相館的沙龍式或藝術攝影,改以寫實的報導形式創作。從19591962期間,多次入選日本或臺灣國內的攝影比賽。

劉安明與一群同好騎著當時尚未普遍的機車,服裝整齊,拿著相機,相對於工作或家務中的勞動者,是某種社會菁英階層的形象。攝影史家對這個時代寫實主義的評論,大致上認為較少批判性,留存下的光影畫面甚少觸及臺灣戰後物資缺乏的困苦情況,反而多是鄉間淳樸濃厚的人文信仰與平和充實的日常生活。儘管劉安明風格接近於此,但是像待僱的童工、婦女勞動者與少數族群身影等,仍不乏反思與批判之作。而且與受攝者之間的親切互動下,往往使作品多了幾分幽默或諷刺。

流動的客家經驗

劉安明的作品並沒有特別突出任一族群的創作意圖,如果稱他為客家攝影師也絕對不符事實。劉安明出生屏東海豐,客庄是父祖的故鄉,而他在福老聚落的客家家庭出生,客語是母語,但是卻跟同學鄰居學會幾乎等同於母語的福老話,而福老話也是他的工作語言。那麼客籍身份的劉安明攝影師,在他的影像中,呈現了何種客家形象?

本書藉由編排架構與攝影師的影像內容本身,回應這一問題。全書各篇用「歡喜、做事、恬靜、誠心」命名,選擇劉安明農業、副業、生活與信仰等主題內容之作品,呈現南部客家的面貌;又以「山、海」分別勾勒劉安明的原住民部落與福老族群為主的渔港形象。關於客家相對於福老或原住民族之特質,藉由環境與謀生方式的差別,還有強烈而執著的信仰與沉靜的送聖蹟之間的對比,自然對照出族群的差異。

最後,在出版形式方面,本書也力求與先前作品的差異。攝影師先前的出版各有勝場,徐惠貞撰寫文說《親吻土地》(2006)及其他早期作品採攝影集的形式,逐張稍顯零散地撰寫個別文說。黃智偉撰文的《定格美濃》(2012)針對當時的時空做了考證,以相當大量的文字解讀了相片內容的社會背景;馬國安撰文的《臺灣攝影家劉安明》(2019),介紹劉安明攝影生涯。相對於以上專書,本書選擇了策展的形式編輯本攝影選輯,盡量減少文字量,讓讀者自行欣賞影像,品位影像中的世界以及推敲攝影師的位置,當然也就免不了對攝影師的作品形成了誤讀。


分篇

歡喜 土地上的快樂與擔憂

1960年代的農村,攝影師從置身其中的喜悅,到遠觀隱隱的擔憂。

在那滄茫的地景中,有載滿農產的牛車涉溪到河邊的墟市,如歌譜般的薯園,也有暴雨後的曬穀場與滯銷的香蕉場。本篇以農業為主題,包含插秧、除草、割稻、曬穀,還有地瓜、大豆、西瓜、香蕉與蔬菜,協力耕耘與收割,共39張影像一一寫實紀錄了1960年代工業化前的客家農村社會。其中女性與兒童農作的身影最吸引攝影師,我們選了蒔田女孩作為開場。


退行蒔田女孩臉上盈滿的笑意十分吸睛,攝影師站在女孩身後,在錯身的瞬間,相機幾乎貼近水田,定住了1962年。女孩應該不是樂於農事,是尋常的田事身影,竟然被攝影師視為珍奇。相同的是「亍田」的婦女,她們一手扶杖,以便單腳獨立,另一腳將雜草踩入泥中淹死,還不忘聊天說笑

然而,田間勞動的孩子,從遊戲般一馬當先,轉成枯坐待僱的童工時,那1960年代的客庄,就像午后崁頭兀立的女孩,只見她的斗笠如花朵,美麗卻帶著幾分迷茫。

做事 甘苦參半的勞動者

田事以外的副業最能貼補家用,經濟起飛前夕,人們辛勤工作。

家戶內的糧食生產辛苦卻只能求得溫飽,副業則是有收入的工作,客語說「做事」,意指有現金收入的工作。本篇以畜豬、養鴨、捕魚、焙菸葉、做牛軛、燒窯及製窗等畜牧與手工業等18張影像,勾勒臺灣經濟起飛前夕1960年代的客庄勞動者。我們用晨曦裡,騎著腳踏車的男子開場。

攝影師一定是被大竹籠吸引,騎著機車經過男子時,寒暄又問明去向與目的後,超前尋找光影。待腳踏車進入場景時,留下了1964年,那清晨上街購買仔豬的男子身影。晨曦下,就要載回仔豬的竹籠,和陽光一樣,裝滿著希望。是的,陽光就是說書人,攝影師則是最佳的聽眾。一樣的清晨,太陽沉浸在陂塘的漁網中,遠山彷彿就是另一位聽眾,與攝影師相望。

吸引人的還有勞動者在工作現場刻畫出的地景線條,就像捉鱔魚的魚籠、菸葉烘焙後的葉脈以及磚窯原土的台車軌道。線條背後有著勞動者的巧思、耐心與力量。

延續著客庄農村生活的勞苦,陂塘中養鴨與補魚;還有人口成長後大量的房屋需求,人們製磚、篩沙石與製作水泥窗框。只是那背著孩子在水泥窗工作場打零工的婦女,還有酷日下午餐的孩子,雖然一臉滿足韌性之中,仍令人心疼不已。



恬靜 生活中的溫馨與喧鬧

恬靜並非寂靜,相反地倒是處處讓人會心一笑。

聚落的日常偏多孩子、婦女與長者,本篇以遊戲、讀書、家務與聊天等37張影像,玩味客庄生活。我們以喝母乳的孩子開場,攝影師甫過而立之年,自己的兒女也還小,俏皮地逗著孩子。

只見男孩在陌生的攝影師前,緊緊地依戀著母親的乳房,還不時瞅著攝影師。聚落中更不乏吃糖的兄妹、抱著弟弟的姊姊、點心店的父女與狗、抽著煙斗的阿公與孫子、橋上奔跑的兄弟,還有寫功課的同學們。

水圍繞著聚落中的生活,有光著身子戲水的男孩與跟著母親洗衣的女孩,煮茶與解渴,還有被大水沖垮橋樑後的流籠。特別是那張河裡赤身臥在水牛身上休息的孩子,不過一張相片,卻飽含農事、遊戲與人畜情誼,成了回望1960年代的最佳隱喻。



走過美濃、五溝水與竹田等客庄聚落,門前過家聊天的老人們讓攝影師們駐足良久,而客語母語必定成了劉安明的通關密語。那些跨越時代的髮型與髮飾,也因此被攝影師留在相片裡了。

如果可以回到攝影現場,會發現被幾個攝影師圍繞著的老人,竟然仍能沉靜而自然。那應該是額頭與眼尾滿滿的皺紋,還有勞苦力作下的手紋,自然地造就了這份滄桑中的恬靜感。

誠心 眉宇間的人神相會

信仰的真誠總讓廟會祭典洋溢著鬧熱,但在客庄,多了幾分沉靜。

宗教由神明、信眾、祭典與信仰所構成,我們選了28張影像,以祈禱的老人開場。雙手合十而眉宇深鎖的老人,正前方的天光映著發亮的容顏,應該是神明正回應著他尋求庇佑與慰藉的祈禱吧!

在客庄春秋祭典與聖誕千秋等祭典中,攝影師獨敬字惜紙的送聖蹟儀式。從收集聖蹟、廟中祭神、恭送聖蹟、祭河神、到放聖,劉安明前前後後地隨著隊伍,詳細記錄了天公生當天的送聖蹟儀式。儀式中,那些歷經殖民統治的婦女服飾,保持傳統,十分吸晴。



風水式伯公在昌黎祠、三山國王與媽祖廟等各式主神廟宇中,素樸而最耐人尋味。攝影師走到伯公樹側後方,從化胎處,帶我們細細觀察了中央靠山、兩邊砂手與石製神牌。在一整片清涼的伯公樹下,有備著三牲財帛在案上的母女,正為伯公斟酒,同行男童聚攏遊戲,女孩則圍著聊天。

我們用攝影師家鄉閩南庄海豐廟會的布袋戲收尾,相對於美濃送聖蹟的長者,那些觀眾們,特別是擠在臺前的孩子,用行動表現了信仰的鬧熱心情。

似遠還近的部落

在遭遇中,體悟了差異;攝影師以飛地為起點,展開了原住民族部落的探訪。

因為教會與美國資助,霧台、三地門、瑪家鄉三鄉部份原住民族戰後移居隘寮溪南岸,於是客家鄉內埔多了一處排灣飛地。本篇以茂林、來義、三地門與三和等部落的聚落、人物、生活與慶典等主題23張影像,呈現攝影師1960年代的族群遭遇。開場是茂林鄉多納部落日常家務中的女子,同客庄一樣的母子形象,但因家屋建築與生計作物,顯現不同的情調。

就像那聚落家戶門口,一如客家庄,少不了聊天的人們或老人與孩子,但是攝影師用傳統的石板家屋與竹茅搭建的高腳糧倉為背景,紀錄了族群生活環境的差異。

差異在族群交界處,顯得格外強烈。在埡口等候的攝影師,用頭頂貨物返家的人們、抽著煙斗的老夫婦、輪廓深邃長髮散亂的男子以及拖著板車的黃牛,突顯了原住民族平地與山區還有傳統與當代之間的拉扯。這種拉扯發生在宗教中,讓攝影師格外敏感。劉安明拍攝了觀看部落影像的修女背影,可能是畫面中「歡迎參觀三地門」的字樣,使他幽默地命名為「觀光客」。

1967年飛地命名為三和村,那些講著排灣語,在牛背上嬉戲的孩子,必定讓攝影師圍繞在異文化的巨大反差中。有趣的是,影像濾掉了聲音,對照河中與牛戲水的美濃孩子,竟然都成了田園牧童寂靜的聲音。



修整與等待的漁港

海邊已經遠離客庄了,但是對劉安明而言,卻是真正的童年故鄉。他在閩南聚落的客家家庭出生,客語是母語,但是跟著同學鄰居學會幾乎等同母語的閩南語。

相對於農田生計的聚落景觀,海邊渔港幾乎是另一個世界。本篇選輯了渔撈、魚網、漁港、漁船、漁獲等討海人的工作形象,再加上王爺信仰與熱切等待的信眾等,共38張影像,描繪了迥異於客庄的樣貌。

漁具尤其是漁網是漁民生計的關鍵,從修補、日曬與整理,到眾人牽網上船,等待出航;渔人的生活節奏在陸上整裝與海上搏鬥中,反反覆覆地演出。

攝影師無緣隨著船家出海,守在港邊,紀錄了背著孩子到港口送行父親的女子、船艙與甲板上準備出帆的討海人、還有扛著碩大魚獲的渔郎。

留連在港邊的攝影師,很自然地被停泊在碼頭的漁船吸引,對著光影與線條,留下了碼頭風光。更走進船塢,探訪了學習修船的童工。

收尾處是熱切的信仰情緒,攝影師踩在海水裡,抓住了靈媒強烈的肢體動作與表情;又在前導陣頭裡,反覘迎王等待中的信眾。那份熱切的信仰情緒,相對於送聖蹟,自然對照出族群的差別。



後記

病中,接下了這工作,是美麗的錯誤。

關於生病,來得突然,卻也理所當然。去(2022)年七月底,收到這本攝影集的初稿,深受書中老嫩大細的身影與面容所吸引;在獲邀擔任主編時,當即欣然同意。完成編輯大綱後不久,身體突然不舒服。應該是長期工作壓力與睡眠不足,再加上過度操練馬拉松,導致免疫系統失調。盛夏之中,竟然發冷顫抖;日日發燒,退了又燒。病症來時,關節發炎,肌肉無力,甚至困臥床榻。病發之初,客家傳播基金會與編輯團隊同仁邀我共同南下,訪談攝影師本人。自忖無力完成編務,去信懇辭主編一事。養病直到十月,才勉強能夠正常作息。詎料此時竟驟聞攝影師離世!自己病中,又聞此死生大事,傷痛愧疚莫名,便又重拾編務。

錯誤是因為自不量力,觸水而未知池深,沒料到箇中的困難。被攝影師的影像深深吸引時,衝動地答應了編輯工作,但是關於攝影的技術與美學,我幾乎完全外行。深知「老來正學歕笛」是無濟於事的,於是四兩撥千金地迴避困難,不從攝影技術美學的角度入手,而改用「紙上策展」的方式編輯本專書。

接著開始下工夫研究攝影師及其作品時,發現另外一個難題。其實攝影師先前已經出版了七本攝影選輯,且當時攝影師親自挑選的相片幾乎全部都曾出版過了,如此還需要再出一本選輯嗎?於是我甚至一度建議中止出版這本攝影集。然而,這本選輯是攝影師生前的遺願,而且親自挑了相片,沒有理由放棄。幾經與客家傳播基金會及編輯團隊討論後,設定了「攝影師與1960年代客庄」為主題方向,以跟先前的選輯出版相區隔,如此便解決了與既有出版的重覆問題。

還有一項困難是關於相片精確的攝影時間、地點與攝影師自身對於作品的解讀。攝影師生前提供影像時,同時部份註明了作品名、時間、地點及文案。經由交叉比對先前出版之資料,不少作品訊息內容相左。更因為欠缺相關訊息的作品太多,基於全書的完整及統一,似乎只能割愛這些已有的訊息。於是就這樣欣賞著攝影師的作品,一路過關斬將地解決了難題。

至於美麗,是一種關於「回到當時現場」的感覺。年輕時讀史記,至孔子世家贊時,司馬遷寫道:「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正如司馬遷之想見孔子,在反覆觀賞攝影師的作品時,我也想見劉安明。更由於人類學專長,使我視攝影作品為一整套行為的片斷成果。儘管攝影師自述攝影訣竅為「眼快、手快與心快」三快,然而在「美濃送聖蹟」系列作品,我彷彿看到攝影師事前規畫、溝通與現場移動取鏡的「田野調查」身影。又例如「蒔田少女」的笑容、距離與視角,使我禁不住地反覆揣摩攝影師壓低相機、等待與按下快門的那瞬間。原來那三快的瞬間,其實飽藏成竹在胸的從容。

這就是從盛夏,經寒冬,到如今初春,半年多來的「閱讀劉安明」。幸好是自不量力的錯誤,才有機會享受這份重回1960年代現場的美麗。感謝三十四十的劉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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