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大學、客庄與老街
•2021年7月31日 星期六,晚上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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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飲料罐後的戰爭:

學田六君子故事前傳

羅烈師(文)、張薇芊(設計)、陳龍田(資料蒐集)

https://storymaps.arcgis.com/stories/62c9787d16d14bd088ff92403bb43be3

回顧這一連串的創校歷程,只能用「出錢又出力」來形容呂鷹揚等人對大嵙崁公學校的付出……,透過大嵙崁公學校的例子,我們的確見到一個地方的有識之士們為故鄉教育所做的貢獻,更窺見時代的洪流中,教育如何與一個地方的發展產生緊密的連結。[1]

捐地興學

這是桃園市大溪國小的老故事,發生在日本人統治臺灣期間,當時校名是「大嵙崁公學校」,地方士紳熱心教育的形象令人尊敬。我們不妨透過故事主人翁呂鷹揚(1866-1923)的自述〈阿姆坪開墾記〉,更貼近地品味超過110年的老故事。

明治411908)年初春,呂鷹揚與王式璋、呂建邦、江健臣、黄丙南、黄玉麟等共六人共同捐出48甲半的原野,作為大嵙崁公學校的基本財產。六人並各自以自己的產業為擔保,以10年攤還本利的方式,向臺灣勸業銀行貸款5,000圓,進行開墾事業;也因此被稱為學田六君子。當時人人以為不可,「街談巷議,多批評當事等最愚拙之行為。謂墾務成,屬公共之利源;墾務敗,歸自己之損害」。果然,接下來一年多的開墾事業,讓所有人吃足苦頭。

呂鷹揚等人在80餘位應徵開墾募者中,選了三十戶佃農,還簽訂了「永久耕作且子孫承繼」合約,隨即前往阿姆坪開墾。開墾最重要的是水源,砍伐雜木荊棘長草,很快地就初步開闢田園,接著從上游興築水圳,引溪水入田灌溉,初期便墾成水田6甲多,開始播種;接著又闢成水田3甲多,旱園8甲多。夏季來臨前,為了擴大開墾範圍,自更遠處接引溪水,開鑿山洞引水,水路長達2公里,工程困難。七月底就要完工接通水源時,圳路漏洩,難以完工。夏天之後,遭逢流行性感冒,多人染疫,只能停墾。直到冬天復工,修補圳岸,並且起造田藔為臨時居所。終於在隔年(1909)春天,開墾完成水田25甲多,旱園15甲多。第一期收到租穀5000餘斤,但是旱園所種雜糧如蕃薯、芋頭、花生及生薑等,多被山豬吃光,慘無收入。該年夏天颱風引發土石流,山崩土壓,水圳擁塞不通;而且流行病再度發作,佃農只得艱苦地一一解決問題。

呂鷹揚在這開墾過程中,得到了經驗,「今而後知欲開墾蕃地者,衛生一法,最宜留意。因山間多瘴氣,驟雨後,勿遽出而耕作 以防瘴氣之上昇。夜間寢息,須加被覆,勿任過凉,凉則生感冒,其症遂變熱狂」。還寫了一首詩:

石秀坪前阿姆坪,二年招佃力披荊;鑿通水道三冬足,犁削山隈十畝平;叱犢相聞農有慶,吠龐弗聽戶無驚;從今崁校多基業,好育儒林間世英。

正如詩中所言,歷經兩年努力,開闢田園,鑿通水圳,驅趕了野獸,在阿姆坪建立了水田牛耕的農業社會;而且大嵙崁公學校也因此得到了這些基業,未來將會培育更多的優秀人才。這30戶佃農是那個時候拓墾陣容的一部份,他們最終將大溪最東南邊的叫做「三層」的荒地,也就是現在的復興里、新峰里與三民里(屬復興區),變成生息繁衍的聚落。而那時候的大嵙崁,貫通南北的大漢溪具有航運之便,成為為地方性貨物集散之據點,是典型的內陸河港市街。當時代表性行業有伐樟熬腦、伐木、礦工、船夫、挑夫、漁夫等,而使大嵙崁充滿生氣貿易活絡。資本家既在市街廣開商行,也在山區展開大規模的開墾,推動了許多產業的發展,每天碼頭平均停泊的貨船有兩三百艘,忙碌的航運工作所提供的優渥工資,吸引更多人力,市鎮也更加的繁華,成為1920世紀之交,全臺排20 的大市街。

呂鷹揚不到一甲子的人生,卻是瑰麗多彩,足以令人吟味再三。他是清末秀才,日治之初即受頒紳章,既有參事及國語傳習所職員等公職,又參與修復福仁宮及籌辦大嵙崁公學校等地方事務,是典型的傳統士紳。然而,他卻不為傳統所局限,投身交通、金融、電氣等實業,甚至被譽為桃園廳實業界的巨星。而且也敢於接受及推廣新文化與新的生活方式,其子呂鐵州即為名畫家,也是臺灣美術教育的重要貢獻者。此外,呂鷹揚家族原籍福建漳州南靖縣永豐里書洋總,有漳州客家背景,渡台後,先居大坵園(今大園區)與大竹圍(今蘆竹區)一帶,屬於早期入墾桃園台地之漢人家族,以西部沿海區域為初期發展據地,漸向台地東南近山地區開拓的典型。

這些圍繞著呂鷹揚及其家族的故事統統都是精采的篇章,實際上也已不乏歷史、美學、文化資產及在地文化運動等成果,值得關注。然而,學田六君子與阿姆坪的故事,其實只是官方與民間合力拓墾歷史的小小片段,更驚人的故事展現在跨國的日資大財團。

臺灣紅茶

學田六君子與佃農們所開墾的40甲田園是企求安身立命及支持地方教育的水田農業聚落,然而,臺灣總督府所擘畫的卻是更廣大的經濟產業與世界市場。就在六君子阿姆坪開墾事業展開的同時,日資「三井合名會社」在1909年成立了。

三井合名會社隸屬於當時全臺最大的三井集團,母公司輸出茶葉、米穀、砂糖、樟腦、食鹽與菸草等物資,同時也輸入日常生活商品,可以說是臺灣地區最大的民間財閥。成立合名會社係專為開發臺灣豐富的山林利益,總部設於臺北,開發區域分布於海山、大溪一帶,超過1000甲的茶園。會社的土地開發事業,先大規模開發林木資源,再利用砍伐後的土地耕作茶園。三井早期以烏龍茶與包種茶的生產及銷售為主,昭和年間開始積極推廣紅茶,著名的「日東紅茶(Nittoh Black Tea)」與「臺灣紅茶(Formosa Black Tea)」,使「合名茶」與錫蘭、印度大吉嶺及中國祈門並列世界四大茶品。藉由三井物產全球營業網絡,三井紅茶銷往世界各地,這一完整的茶產業鏈將三峽與大溪等丘陵地的人民與土地,納入了世界貿易體系中。

然而,在這開發、興學與經濟成長的樂觀氛圍中,如果我們重回歷史現場,會發現1908年阿姆坪春天的平靜,其實代價慘重。

戰爭

衝突來自於山上的樟樹,因為採樟熬腦的產值獨步全球,也是殖民帝國初期重要的經濟來源。學田六君子的佃戶們進入阿姆坪開墾的前一年(19075月,臺灣總督府動用軍警,由深坑與桃園兩廳派兵東西合進,企圖打通從大嵙崁通往插天山(位於目前新北、桃園與宜蘭交界附近)的隘勇線,以確保樟腦事業的開展。桃園方面的軍警才出阿姆坪,便在枕頭山遭遇泰雅族大嵙崁前山群激烈抵抗,史稱「枕頭山之役」。雙方挖戰壕相戰,經40餘日才確定攻佔枕頭山;後來更由臺中、南投增援軍警,前後費時3個月才登上插天山。日方為此戰役投入原估三倍以上的經費,發射砲彈近2000發,子彈近55萬發,軍警近1,500人次,巡查近15,000人次,隘勇與人伕12萬人次,死傷60餘人。至於武力完全不對稱的泰雅社群,雖然欠缺統計數字,但死傷絕對數倍於日人。同年十月,大嵙崁前山群、大豹群、大嵙崁後山群以及的新竹的馬武督群合組聯盟,再次展開為期一個月的插天山攻防戰。

這樣的戰爭並非始於殖民統治,清朝光緒年間臺灣巡撫劉銘傳「開山撫番」,大規模開發山林資源,既開啟了大嵙崁的繁榮,也升高了與泰雅之間的衝突。光緒121886)年臺灣撫墾局於大嵙崁設「撫墾總局」,下轄大嵙崁撫墾局、東勢角撫墾局、埔里社撫墾局、叭哩沙撫墾局、林圯埔撫墾局、蕃薯寮撫墾局、恆春撫墾局與臺東撫墾局,統轄全臺之撫墾事務。從18861892前後七年間,大嵙崁周邊發生過三次戰役,歷經劉銘傳與邵友濂二任巡撫,分別調派大軍前往今桃園大溪、復興、臺北新店與新竹關西一帶,與原住民激戰,史稱大嵙崁之役。其中又以第三次1891年四月到隔年四月,歷時一整年的戰役,更調動臺中林朝棟的兵力,最為激烈。

學田六君子與佃戶們進入阿姆坪開墾的那個1908年春天,其實已經是兩朝政府,20幾年來,反覆征戰大嵙崁前山群、大嵙崁後山群、大豹社與馬武督社等泰雅族人的結果。而三井財團也就是在這樣的國家武力為後盾下,奪取了廣大的山林,經營製腦、開墾、造林及茶業等事業。

這一頁歷史顯示,國家將原住民傳統領域視為國有,發佈「官有林野及樟腦製造業取締規則」與〈臺灣樟樹造林獎勵規則〉等法令,提供資本家進入「蕃地」,開發山林的合法途徑,而且更用強大的武力遂行其意志。日本的財團在政府刻意扶持下成長,漢人也藉由傳統的業佃關係擴大生活領域,至於泰雅各社群就被迫由狩獵進入農耕社會,其傳統文化遭受全面的破壞。

老茶新生

故事說到這裡,我們用便利商店裡一瓶飲料上的廣告結束這個故事:

創立於 1899 年的台灣農林

前身為「日本三井合名會社」

是百年老字號的製茶廠

早在日治時期就已嶄露頭角

台灣農林的百年歷史

也如同沈澱時光的故事寶盒

走過台灣茶葉的興衰榮枯

隨著茶香瀰漫

更喚起你我的世代記憶

一個世紀以來

台灣農林出產的茶葉

伴隨著台灣人的懷舊記憶

還有一路走來的軌跡[2]

臺灣農林產品包裝文案


 

二戰後,中華民國政府接受臺灣,臺灣農林股份有限公司茶業分公司成立,將原屬日人所有的製茶會社工廠全部納入,三井合名會社所屬的茶廠、茶園即全部歸農林公司管轄。1955年,配合「耕者有其田」政策,農林公司全面開放移轉為民營公司,繼續經營迄今。1980年以後,臺茶對外之國際競爭力漸弱,對內則因製茶管理規則廢除,各地小型製茶工廠暴增,農林公司遂於1995年暫停各地茶廠製茶運作。近年老舊建築再利用風氣興起,大溪茶廠於2010年更名為「大溪老茶廠」,企圖重新回復茶廠風華。

大溪曾有的繁華難免讓此刻的大溪人長吁短歎,即如臺灣農林公司大溪老茶廠飲料罐,也訴諸一派百年懷舊的文青聲腔;相同地,阿姆坪已經成了觀賞石門水庫風景的游艇碼頭時,人們乘風快意之時,也總會聽到淹沒在水下的學田往事。然而,更底層的巧取豪奪與暴力征討所導致的血肉傷痛與族群文化的失落,卻往往被遺忘了。

往事已經成為事實,光陰也無法倒流,不同的人群在這方土地上曾經有過或者仍然持續的繁華、成長與創新,也都真實而可貴;漢人的一聲道歉未免太廉價,而所謂恢復傳統領域卻也遙不可及。那麼這140年來的故事,該如何從泰雅的視角再次凝視、省思與檢討呢?回到那世紀之交的歷史現場,那整個世代的戰爭難道沒有任何一絲和平的機會嗎?當時人們是否窮盡一切努力嘗試戰爭以外的選擇?最重要的是,當我們從歷史回到此刻的現實時,我們是否已窮盡一切努力,互為主體地保護彼此的美好?

大事紀

1886 臺灣巡撫設置撫墾局,發動大嵙崁戰役,前後七年間,三次戰役。

1899 日本三井合名會社成立。

1907 臺灣總督府發動大嵙崁戰役,打通大嵙崁往插天山隘勇線。

1908 學田六君子與30佃戶,開墾大姆坪。

延伸閱讀

大溪老茶廠(官網https://www.daxitea.com/tw/modules/pages/main

王學新,2018,〈日治時期新竹地區蕃地拓殖過程與原客關係〉。客家委員會獎助客家學術研究計畫成果報告(未出版)。

李文良〈大溪蘭室呂鷹揚家族沿革〉,刊於《桃園市歷史建築大溪蘭室調查研究暨修復再利用計畫成果報告》第二章,

張崑振,2019,〈三井合名會社與製茶工廠〉。刊於《臺灣學通訊》,第112期,頁18-19

許毓良,2019,《光緒十四年(1888)臺灣內山番社地輿全圖所見的新北山區:一段清末開山撫番的歷史追尋》。新北市:遠足文化出版。

傅琪貽(藤井志津枝),2019,《大嵙崁事件1900-1910》。新北市:原住民委員會。

黃卓權總編,1994,《回首大嵙崁》。桃園:桃園縣立文化中心。

附錄

〈阿姆坪開墾記〉

大嵙崁公學校基本財產開墾總務委員

呂鷹揚

阿姆坪在大嵙崁南畔山陬,距離里程約邦里三里許,地屬蕃界。當明治四十一年一月十七日,揚與其官地王君式璋、呂君建邦、江君健臣、黄君丙南、黄君玉麟等相謀開墾出願官有原野,面積四拾八甲四分六厘九毫五絲,以作大嵙崁公學校基本財產。蓋痛念崁地,率先建築黌宮,勸誘子弟就學,以翼襄教化之覃敷,未曾少懈。無奈地方日漸衰微,住民生活陷於困難,移轉他方者,逐年加多,教化遂呈委靡之勢。爰是力圖斯舉,一以挽回教化之衰運,一以酬答國恩之盛施。

至同年二月四日,得蒙許可;越六日,西桃園廳長呼集各出願者,登廳遴選當事。以揚為開墾總務委員,江健臣為會計,黄丙南之子黃石添為開墾主任,各人取出擔保地,特向臺灣勸業銀行借出金五千圓,以充開墾需用。按作十年,將所墾利益攤還銀行。當時街談巷議,多批評當事等,最愚拙之行為。謂墾務成屬公共之利源墾;務敗,歸自己之損害。然揚等毫毫不介意,隨即招佃。一時應募者,有八十餘名,就中選定三十佃,稟申桃廳。

是月二十一日,本總務委員及黄石添,引率佃丁九十名,抵阿姆坪墾地。從事披荊斬棘,雇工開鑿下流水圳,引水流東之溪源,入田灌溉。是年第一期分,尾坪約成水田六七甲,曾經

播種收獲。第二期分,加成水田三四甲,畑成八九甲。同五月中,復雇工開鑿上流水圳,以引源流。此圳延長,約臺里五六里,穿鑛二十餘丈,工事大形困難。豫期七月終,即欲成功;孰意此疏通,彼漏洩,畢竟難得完全。兼之夏秋之間,熱病流行。各佃丁男子婦多染癘疫,暫時停墾。至冬季天氣漸寒,命佃再闢原野。督工修補圳岸,架造田藔。 越四十二年春,諸事漸覺就緒。墾成面積總額,田二十五甲餘,畑十五甲餘。

第一期分,按甲徵收,每甲田谷貳石,計五十餘石。其他畑所種什子,蕃薯芋子,落花生薑芽,多被山豬吃害,曁免租料。是年九月間,暴風猛雨,山崩土壓,上流之水圳 擁塞不通;嗣後又繼以熱病流行,佃人頗苦之。乃一意銳行補圳,講究衛生,順序平復。所餘畑地無幾。因山猪之害,尚在計畫防護撲滅。遲至本年末,大概可以一律告厥成功也。今而後知欲開墾蕃地者,衛生一法,最宜留意。因山間多瘴氣,驟雨後,勿遽出而耕作 以防瘴氣之上昇。夜間寢息,須加被覆,勿任過凉,凉則生感冒,其症遂變熱狂。爰將經騐,筆而為記之。

秀坪前阿姆坪。二年招佃力披荊。鑿通水道三冬足。黎削山隈十畝平。叱犢相聞農有慶。𠯈厐弗聽戶無驚。從今崁校多基業。好育儒林間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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