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大學、客庄與老街
•2019年12月4日 星期三,中午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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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接梨:大臺北都會客家的隱喻
(刊於我城藝享2019)
羅烈師
交大客院
2019/11/13
之一  遭遇客家
我的青春年少在這都會渡過,高中三年大學四年,七年的時間,讓我這輩子沒有成為這都會的陌生人。1970年代末,也就在這裡,我遭遇了客家。
高一住在臨沂街親戚家的文具店,隔壁便當店主人的老丈母娘過一段時日就會從鄉下來訪。老人家喜歡串門子,對於臺北工作的辛苦,總有句口頭禪:「賺錢,針挑竻!」班上有位開心果,就坐在我後面,互相發現彼此都不是都市人後,知道了他來自苗栗大湖,而我是新竹湖口。他老是成為同學調侃的對象,但是依舊整天笑逐顏開。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后突然下起雨來,他笑說:「日頭雨,曬糯米。」我回應說海陸腔講的是:「日頭水,曬死鬼。」還有一回軍訓教官在課堂上聊起部隊生活,談了軍官帶兵的甘苦談,最後意味深長的評論道:「我最喜歡兩種兵,客家人跟山地人。」他對教官的稱讚不太領情,反而跟我抱怨:「聽到就火大,怎麼把我們客家人跟山地人放在一起!」高二分組與分班後,換了一批同學,溫文儒雅的班長從板橋來,一回假日到校布置教室,也跟我提及自己也是四縣客家人。我試著用蹩腳的四縣客語跟他聊天,但不記得他回答過我。
圖片來源:我城藝享
https://www.tphkc.org.tw/news/sharing-our-home-workshop
在學校與鄰居,這種點點滴滴的客家遭遇帶著幾絲親切,但也無啥特別;倒是閩南語伴隨著較多苦澀。高二搬到新店另外一位親戚家居住,周圍外省人不少,但是街上的店家都講閩南語。幾次購買雜貨或生活小物,試著用閩南語跟店家交談,儘管心中演練再三,一出口就發現全不濟事。在那貨物標價不清的時代裡,難免引來諸多不安全感。就算如此,無非小小的不便罷了,倒也不必大驚小怪。高二國文老師認真地教會我們分辨入聲字,老師用的是閩南語,我發現客語也異曲同工。之後,大學在城中象牙塔似的校園與宿舍渡過,離開校園,教了一年書後,便服兵役去了。
外島的日子,訓練備戰之外,工程最多。排長不像排長,倒像工頭。才下碼頭,就開始了24小時趕挖寬口井,解決水荒的工程。汽車連支援卡車,清運廢土;我則既要領著班兵下井工作,又要回到地面觀前顧後。連長怕我這個新手排長扛不住,調了個老鳥班長協助幾天。一日老鳥班長因公遲到,我發落完工作後,才趕到井邊。汽車連的上兵駕駛劈頭就罵他:「幹!走去兜?恁排仔講啥聽攏沒啦!」他也不遑多讓:「幹!卡細聲仔啦!沒禮貌!食煙啦!」兩個人刁著煙就到車後咬耳朵了。我突然發現,語言與階級把我跟他們切成兩個世界。之後,只要到戰勤室24小時值班時,我就跟著電視上的閩南語新聞讀新聞,勉強練就了客人仔腔的福老話。
剛好就是退伍重回教職那年,這都市發起還我母語大遊行,控訴廣電法與悲悼客語淪亡。坦白說,那彷彿只是1980年代街頭狂飆的一則新聞罷了;直到多年以後,我才弄懂它的意思,也羞愧於自己當年的無知。
之二  離鄉客的高接梨
緣份沒有使我成為臺北人,但是像我這樣偶然經過,卻最終安身立命於斯,乃至於一心要來臺北打拚的人,倒是不少。
臺北百年來成為全臺首善之區,工商發展,文化薈萃,成為磁吸全臺人口之都會。1970年代臺灣經濟起飛,源源不絕的人口因為就業、就學或婚姻,成為臺北人,而臨近臺北的桃竹苗地區自然是移入人口的大宗。移民初到大臺北,城中房價物價都貴,於是周邊衛城市如三重、新庄、板橋、中和、永和或者台北南區等地,往往成為落腳的優先選擇。半個世紀後的此刻,依據官方調查資料,大臺北的客家人口高達百萬。
移民的第一代母語幾乎是唯一語言;第二代雙語,母語退居為家庭用語;第三代就以當地主流語言為母語了。如果跨族群通婚,則語言更容易倒向主流通行語言,第二代就失去母語了。百萬客家散在大臺北六百六十多萬的人口中,即便擦肩而過,恐怕也無從聞問,於是成為都會裡隱形的客家人。
知識份子眼看語言褪去,都市所崇尚又是新潮、現代乃至全球文化,焦慮與憂心可以想見,而這就是1988還我母語大遊行的重要背景。相對於社會運動展現激情以喚起政府重視客語傳承之同時,大臺北客家也從新竹新埔枋寮義民廟,請來義民爺,以城市為祭壇,辦理隆重的祭典,爾來30餘年。
30多年的努力,隱形的臺北客家,顯身多少呢?2017年臺北義民30嘉年華幾個年輕人分享家族移民故事,我聽到了十分傳神的「高接梨」比喻。低海拔客庄的果農將高海拔梨樹帶蕊的細枝剪下,再削尖嫁接在自家低海拔的梨樹上,於是二者優點相加,適應力強的粗梨樹,長出甘甜的細梨。客家梨鄉的離鄉人隱形於都市,只有返鄉才會顯身。逢年過節,離鄉人絡繹於途,城市彷彿只是工作與居所,而非家園。相應於此,對於在城市出身的第二代而言,客家幾乎就等同於祖父與祖母;至於陸續出生的第三代,異鄉已經成為故鄉,那個記憶中的客家鄉已漸行漸遠。高接梨已是臺灣農業的奇蹟,但是大臺北的客家移民是否已在這巷弄通衢中,開花結果,一如故鄉?我們在音樂或劇場等藝術中,看到了許多令人激賞個別藝術家或表演者;但是目前為止,對於整體大臺北都會客家而言,還沒有太樂觀的答案。
客家只是一種流動的身份認同而已嗎?我不認為。以高接梨為喻,如果沒有土地,沒有母株,高接梨是活不成的。佔地四公頃的「客家文化主題公園」似乎是某種「擬客庄」。公園位於臺北市汀州路與師大路所夾新店溪北岸,東西銜接自來水博物館、寶藏巖等文化路線,南北通過古亭庄舊址,沿著師大路穿過龍泉市場與泰順街等客家人較多的地區,又有跨堤平台設施更聯結鄰近的河濱公園。館舍內有常設與特定主題展示,召募志工,經營市民農園,辦理推廣活動,還提供社區大學式課程,甚至傳統的伯公與義民爺也奉祀於園內,多少有些客家社區的味道。
隱形的客家總是需要一個特定的時空,才能顯身;那麼,新店溪北畔這片城南,應該可以是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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