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7日 星期四,凌晨12:05
3-1客家社區:金山面
所謂金山面可以有兩層意義,狹義地就行政區域而言,二十世紀初期的金山面即今之金山里與仙水里;廣義地就生活圈而言,它還包括科園里、關東里、龍山里、新莊里、寶山鄉的大崎與雙溪及竹東鎮竹中等地區。
金山面周邊地圖 |
依目前的史料及研究成果觀察,金山面的歷史有幾項關鍵事件:乾隆三十七年(1772)林特魁入墾、道光十四年(1834)的金廣福大隘的設立、光緒元年(1875)金山面行政莊的確立、民國三十九年(1950)中興與陸光新村設立、民國六十八年(1979)科學園區設立。我們不妨用這些物質變遷的歷史事件把金山面的歷史區分成拓墾時代、農業時代與高科技時代三個時代。
(一)拓墾與族群(1772-1834)
拓墾時代的金山面最重要的歷史事件是拓墾權的爭議,1772年六家林先坤之五男林特魁入墾金山面,至1834年姜秀鑾建廣福大隘這一甲子中,漢人在金山面的進展有限,其間又有林家與郭(郭勃)陳(陳環)蘇(蘇春)三姓之間對墾權的長期訴訟,從嘉慶二十二年至道光五年,經六任同知,前後九年之久,將林特魁等原墾批抺銷,歸郭陳蘇掌管,並令修繕隘寮,加添隘丁,墾權之爭議才平息。[1]只是訴訟雖息,金山面的拓墾似乎仍進展無多,至道光九年郭陳蘇甚至將大半土地轉賣政府作為墳地。[2]金山面開發甚晚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毗鄰山區,與原住民關係十分緊張;另一方面則是地勢平瘠且偏高,不易取得充分的灌溉水源。對金山面而言,直到道光十四年金廣福大隘建立之後,原住民無法再於新竹東南山區立足,拓墾時代才正式結束。自此以後經四十年墾殖,至十九世紀後半期,金山面才成為漢人傳統的小農社會。
拓墾時期的金山面有兩個現象值得吾人留意,其一為林家與金山面深厚的關係。漢人拓墾新竹地區大致上沿著頭前溪與鳳山溪河谷平原向內山前進,林特魁拓墾金山面之時,粵籍移民亦以林家族人林欽堂為首,拓墾包含頭重埔及二重埔的員山仔莊。[3]儘管林家於道光五年放棄金山面的墾權,但是目前研究顯示,咸豐三年林家分產時,仍留有大批金山面的土地。[4]這些拓墾史實顯示,林家在拓墾時代與金山面的深厚關係很可能就是往後本區眾多粵籍人口的重要原因,而且也正是這一淵源,金山面參與枋寮義民廟中元祭典,而為十五大莊之六家大莊之一部份,而且六家大莊的總爐主正是林家子孫組成的林貞吉公號。
另外一個現象則是金山面的閩粵關係,林特魁並非獨自取得金山面的墾權,尚有竹塹城內的林棲鳳也以其舖號林泉興同時取得墾權,於是二者便組成「林合成」墾號,共同開墾金山面。這一閩粵合作進行土地開發的現象,加上道光十五年的金廣福大隘,在在顯示本區閩粵關係並不緊張。
(二)農耕、宗族與信仰(1835-1945)
從金廣福大隘設立後一百年間,金山面成為相當傳統的小農社會,這其中又以光緒元年(1875)為地方發展史上的里程碑,這一年北臺灣的淡水廳時代結束,取而代之的是臺北府時代,至此北部地區的重要性逐漸淩駕南部。臺北府下轄新竹縣、淡水縣及宜蘭縣,而金山面正是這一年成為一個莊級的行政單位。[5]這意謂金山面在這一百年的歲月裡,前期的原漢族群緊張及閩客墾權紛爭結束後,後期金山面透過陂塘灌溉系統,勉強建立水田耕作的農業社會,大致上也就是陳其南所謂「土著社會」建立的時代。[6]
風空伯公 |
儘管金山面地區最近五十年來歷經劇烈的社會變遷,但是我們今天仍可以在金山面的風空聚落,即今金山里六鄰,看得到相當典型的小農社會。[7]目前風空的住戶約三十餘戶,仍有部份居民水稻種植為業。風空的居民以鄭姓為主,其他姓氏與鄭姓都有姻親關係。鄭姓的十三世祖先來自廣東嘉應州平遠縣月水鄉橫樑溪村,渡台後,可能曾在別處落腳,之後才定居風空,迄今已傳至二十一世。[8]
風空聚落以宗族為基礎的社會文化型態並非特例,其他例子尚見於埔頂胡家、徐家及羅家及柴梳山陳家等。埔頂胡家來自於廣東省惠州府海豐縣,來台後原住苗栗通霄,清朝時兩房兄弟趕著十幾頭牛到埔頂認佃墾耕,一度還曾擔任隘勇。胡家土地靠近冷水坑,略有水源之便,復又開陂貯水,所以半數為水田;其他則為旱田與菜園,日據時期尚曾種植甘蔗。胡家是金山面地區望族,族人擔任小學校長、議員及信仰中心─金山寺的管理人,是地方首屈一指的世家。除胡家外,埔頂尚有來自廣東梅縣的徐家及不詳祖籍的羅家,在埔頂定居前分別曾在目前新竹縣橫山鄉及芎林鄉落腳,清末才至埔頂墾耕。由於地勢高燥,兩姓皆以種植茶葉為主。
金山寺入口 |
金山面附近的聚落以金山寺的觀音菩薩為信仰中心,觀音或說觀世音,是 Avalokiteshvara的中文名字,是所有佛教國家崇拜的一位慈悲的救世者,客家人通常稱之為「觀音娘」。我們可以在超過八十部的經典,例如《法華經》、《華嚴經》、《首楞嚴經》、《心經》及密教經典中的觀音《請觀音菩薩消伏毒害陀羅尼經》等,看到關於觀音菩蕯的神聖故事。在印度、西藏、東南亞,以及在唐朝和唐朝以前的中國,觀音被藝術家描繪成一位英俊的王子,在斯里蘭卡、高棉和西藏,則被認為是統治者和莊嚴的「宇宙主宰」,西藏佛教徒更認為達賴喇嘛就是祂的化身。敦煌壁畫和經典中的觀音蓄有短髭,清楚指出衪是男性。然而在接下來的數百年間,觀音經歷奧妙及令人驚訝的轉變,十六世紀時,觀音不僅完全中國化,且成為一位深受敬愛的慈悲女神,以致很多對佛教不甚瞭解的中國人,根本不知道衪的來源或佛教因緣。由於觀音娘屬於佛教神明,因此臺灣地方社區的村廟很少以觀音為主祀神。儘管如此,幾乎所有地方村廟都有觀音陪祀,可見觀音所受到的重視程度。
開臺金山寺 |
依日本昭和年間(1936)寺廟整理時的調查資料,當時的信徒名冊登記人數計八十八人,其中金山面六十六人,柴梳山十四人,埔頂七人,還有北門鄭家一人。[9]這個數字及分佈情形當然無法顯示金山寺的實際信徒狀況,不過我們似乎可依此推估金山寺的祭祀圈範圍,係以金山面為主,並且包含北鄰柴梳山之一部份以及西鄰埔頂之一部份。而且再從金山寺的四位管理人:北門鄭家的鄭邦統、金山面的鄭娘保與鄭阿春、埔頂的胡春灶看來,支持這個地方信仰的也正是金山面與埔頂的宗族。[10]
(三)大學、軍營、園區與高鐵(1945-2004)
金山面這種小農社會型態儘管在日本時代因茶業、糖業及窯業的引入而略有變遷,不過這些產業的產值相對偏低,影響有限,真正徹底改變金山面的時代直至二十世紀中期國民政府遷台後,隨著大學、營區及眷村等進駐,才正式來臨。而其中對金山面致命的一擊是科學園區,等到高鐵剖開風空後,金山面已經奄奄一息。
新竹科學園區管理局 |
歷經日本政府、光復後國防部、清華大學、交通大學、高速公路及科學園區等一再徵收土地後,埔頂的胡、徐及羅三姓為主的聚落,終至完全廢村。風空鄭家則經科學園區及高鐵的徵收,也幾乎失去所有土地。經過大規模的徵地、遷村、遷祀,所引進的高科技工業,產值與原先的農業及茶糖燒窯等初級工業,根本不成比例,而且帶動第二波外省移民及更龐大的第三波移民進入金山面及周邊地區。
民國八十四年六月新竹市地圖增加了金山里、仙水里、科園里、五步哭山、平埔頂、金山寺、新竹科學園區、國立科學園區實驗中學、介壽路、龍山市場、龍山公園與世界工商等等新地名,而古老的「風空」卻被刪除了。一個古老地名的消失,在繁絃急管的現代社會裡不會引起多少波濤,然而對於金山面這個古老的客家社區而言,它所面臨的幾乎不只是社會變遷,而是近乎滅絕的社會解組。
《風空主義》書影 |
如何挽救的這樣的局面呢?有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同時在金山面運作著,一為自新興的地方文史工作室,另一為傳統的民間信仰組織,前者高揭「風空主義」的理念,企圖讓金山面與高科技工業共榮並存;後者則一如百年以來的風俗習慣繼續參加古老的義民祭典,讓金山面維繫傳統。下面的文章我先談風空主義,義民祭典則稍後再討論。
什麼是風空主義呢?我想你一定還記得風空這個地方,從園區的力行三路一直往山邊走去,取道左邊的小徑,繞過小丘,來到山腳高鐵工地處,就是風空了。來自外地熱心的大學教授、研究生、文化工作者與當地人士在此搶救了老樹,但是卻救不回家園。於是提出風空主義企圖挽救金山面殘局,這一理念相信文化與科學絕非對立的兩極,經濟發展與傳統人文也不相矛盾,社區人士企圖結合自然生態與人文歷史,用無限的耐心與毅力,使社區與高科技工業共榮發展。
外來的熱心人士喚醒了在地的力量,民國三十六年出生於竹東員山仔的吳慶杰原本只是一位熱心公益的「佑豐行」米店老闆,因緣際會當選新科里長時,正好清大社會所教授李丁讚率領一群研究生到金山面展開「金山面社區史」的研究工作。當時的新科里長吳慶杰,便以一己的熱誠主動提供研究小組許多幫助:包括介紹金山面的人文環境、幫忙蒐集口述資料,到安排當地耆老的座談等等。在社區史計劃結束後,李丁讚與陳板接受新竹市立文化中心的委託,繼續在金山面地區推動社區總體營造工作,從這個時候起,吳慶杰開始由原本的參與者、中介者,轉化為營造工作的執行者。除了里民服務外,吳里長對文史工作也越來越投入,為了替里民、文化工作爭取更多的資源,他先後成立了「金山社區發展協會」、「金山面文史工作室」,並且擔任「金山面社區營造工作室」的負責人,而這些社團的辦公室,就是吳慶杰位於光復路巷弄內的那間小小的米店。民國八十六年三月,文建會在宜蘭舉辦全國社區博覽會,金山面獲選為全國十五個示範社區之一,也是新竹市唯一的社區代表,顯示他們的努力已經獲得全國性的肯定。
由於參與金山面社區史的研究,他開始對金山面地區的人文歷史產生了興趣,文史工作甚至成為了生活重心。他的事務桌上除了社區公文之外,還堆滿了台灣史與社區研究、社區案例的書籍。後來連續出版了「矽谷幽蘭-金山面」、「金山面社區報」、「風起雲湧金山面」、「金山面人文導覽」等書。為了要使下一代認識金山面,舉辦了數次的「金山面人文之旅」,也到各校去演說,並數度在報章雜誌義正詞嚴地呼籲保存金山面傳統文化。
金山面手繪地圖 |
吳慶杰甚至不顧台灣地方政治嚴苛的生態,以區區五十萬的募款,競選新竹市議員,他所訴諸的社區總體營造、發行社區報等理念,都是相當理想化且不討好的政見,使選戰註定成為一場苦戰,而他最後也終究沒選上。
相對於沸沸揚揚的新興風空主義概念,客家的義民信仰則是一個不墜的傳統。你是否還記得我們在第二章歷史地理討論竹塹地區的拓墾進程時,曾談過林爽文事件?
枋寮義民廟的建廟原因,實肇因於乾隆五十一年(一七八六)的林爽文事件,林爽文起事於彰化大里杙(今台中縣大里市),反清而未復明,且部眾多不肖之徒,所過燒殺搶掠,其北路軍王作陷竹塹城,淡水同知程峻死節,林軍為搶奪糧倉地區而進攻客家莊之六張犁(竹北市東平里)與員山仔(竹東鎮員山里)一帶,客家先民奮起護衛鄉土而組織一千三百餘人之義民軍與戰,不但擊敗敵軍,還應竹塹城內泉籍民眾之請,裡應外合,收復竹塹城,並會同泉籍、平埔族義民南下協助官兵平亂,其間有兩百餘名義民殉難,後由領導人林先坤、劉朝珍、王廷昌等收集忠骸,以牛車載回,原欲歸葬大窩口(今湖口鄉),車行至枋寮現址,牛停步不進,乃以焚香禱告後,擲筊杯求示於義民爺,義民爺意欲卜葬於此,便在乾隆五十三年(一七八八)捐建義民塚,於枋寮山之「雄牛睏地穴」,翌年在塚前建立義民廟。
枋寮義民廟正殿牌位 |
當年乾隆實際上封給四大祖籍人群各有匾額,分別泉州籍的「旌義」、漳州籍的「思義」、廣東籍的「褒忠」及平埔族的「效順」,因此客家義民廟從前都稱褒忠亭,泉州則稱旌義亭。雖然客家義民廟香火鼎盛,但是泉人的旌義亭也不乏大廟,例如北港朝天宮媽祖廟附近就有一座三級古蹟北港義民廟,所以原本義民信仰並不是客家專有的信仰。然而因為台灣特殊的族群關係的拉扯下,客家特別注重義民廟,使得義民信仰幾乎等同於客家信仰。
枋寮義民廟祭典區十五大庄圖 |
義民祭典的傳統使得金山面作為一個社區的自我認同,尚能維繫。然而這一信仰雖然使得金山面與新竹縣廣大的客家社區緊密相連,但是這與科學園區幾乎毫不相干,也等同於逐漸擴大了金山面這塊土地與科學園區之間的鴻溝。
[1] 關於三姓與林家纏訟之相關史料見於淡新檔案第一七三0一號案件,全案包含一百零五張文件,是金山面歷史及臺灣墾隘制度的珍貴史料。戴炎輝1979〈清代新竹城郊金山面地方之墾隘〉一文有十分詳細的分析,請參考《清代臺灣的鄉治》,頁805-834。臺北:聯經。
[5] 同治十三年,福建巡撫議置臺北府,隔年,即光緒元年置臺北府,下轄三縣:新竹縣、淡水縣及宜蘭縣,但新竹縣事務仍由臺北府兼攝,至光緒四年第一任新竹知縣才履新。請參考新竹縣志,卷三,第41-42頁,1976,黃旺成纂修。
[6] 參考陳其南 1987 《台灣的傳統中國社會》,台北:允晨出版社。1990
《家族與社會》,臺北:聯經。此外,史學界並不同意人類學界的「土著化」觀點,史學界傾向於認定臺灣地方社會十九世紀的變遷是一個「內地化」過程。相關論述可參考李國祈〈清代台灣社會的轉型〉,《中華學報》3(3)。陳孔立1990《清代台灣移民社會研究》福建:廈門大學出版社。
[10]當然,這一說法基本上仍是假設而已,依陳朝龍之《新竹縣採訪冊》所述,主神觀音係粵籍墾民於乾隆年間(1772)初墾金山面時所供奉,稱為香蓮庵;咸豐三年(1853)曾以茅草修葺;至同治年間(1862-1873)則改建為靈泉寺,吸引頗多文人墨客在此品茗,因而留下「靈泉試茗」的美名;又至光緒十五年(1889),由竹塹城的紳商林汝梅重修,並名為長清禪寺。由於北門鄭氏在寺右建之冷泉別墅,曲徑環花,古榕巨石,又有冷泉圍繞,雅趣天生,被納為新竹縣八景之一。這一沿革顯示,清代的金山寺似乎比較接近跨區域的佛寺,而非一般民間道教信仰形態的地方村廟;而且以金山寺以觀音為主神,在新竹地區的地方村廟中,亦較為少見。至於北門鄭氏列名四位管理人之一應該就是冷泉別墅主人在此短暫停留一個世代所遺下的痕跡。
[12] 此一說法依《褒忠義民廟創建兩百週年紀念特刊》之相關記載,且也常被研究者及一般媒體所引用,然而以九十一年度為例,新竹市參與六家大庄中元祭典領調的家戶除了金山與千甲兩里外,尚包含水源、埔頂、新莊、關東、仙水及科園,其中科園里鄭振球的神豬甚至獲得頭獎,因此六家大庄在新竹市東區似有擴大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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塹城客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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